快消时代的汽车慢哲学
随着“快消时代”的到来，汽车行业也不能幸免。
当汽车的更新周期从3年缩短至18个月，当一款新车上市不到半年就被视为“落伍”，当消费者在购车后短短3个月内就因OTA升级提示而感到焦虑……这场以“速度”为标志的“军备竞赛”，正将汽车行业推向前所未有的价值悖论。同时，它也给汽车产业带来了多重危机，诸如为创新而创新、智能配置并不智能等现象频发，引发信任危机。新车的生命周期不断缩短，二手车价值的急剧下降，企业过度营销和宣传，组装式创新等现象破坏行业生态环境，造成生态撕裂。
面对这些副作用，如何“破茧而出”，又如何“突出重围”，成为当前全行业亟需深思的问题。正如全联车商投资管理（北京）有限公司总裁曹鹤在接受《中国汽车报》记者采访时所指出的，行业更应倡导“慢哲学”，依靠技术积累、质量控制、用户价值、生态进化等，推动产业的高质量发展。在当前市场竞争日益激烈的情况下，探讨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的“慢哲学”显得尤为重要。
行业迭代越来越快
“去年年初刚入手的新能源汽车，现在同品牌已经推出了迭代产品，没想到这么快就显得过时了。”车主张逸林向记者表示。新能源汽车的快速迭代，从智能驾驶、电池技术到座舱配置，都有了显著提升。外观设计也愈发时尚，价格还在不断下降，相同价位现在能买到配置更高、外观更吸引人的车型，这让“老”车主感到购车是被“割韭菜”。
更有甚者，新能源车主王涛提到，他的新车才买了3个月，同型号的改款车型就已上市。他戏谑地说自己的新车“刚贴膜就成了旧款”。他指出，现在购买电动汽车，需要仔细查看“版本号”。如此迅速的改款和迭代，使得许多新能源汽车的车主从过去燃油车“一辆车开十年”的习惯中觉醒，面临“买新还是守旧”的焦虑和纠结。
“这都是市场竞争过于激烈所致，任何新能源产品的迭代速度一旦放缓，就容易被市场遗忘。”国内某新能源汽车品牌产品总监杜峰（化名）表示。一方面，新能源汽车市场竞争持续加剧，从价格战到产品迭代周期，几乎成了品牌生存的必要条件，整个行业都在加速发展，如果品牌还像过去燃油车那样迭代缓慢，必然会被淘汰；另一方面，新能源汽车的核心技术已进入“摩尔定律”时代，算力、电池、电机等技术都在以指数级速度进步，这要求车企必须同步进行产品迭代。例如，2023年主流纯电动车型的续驶里程约为600公里，而现在许多车型已经突破1000公里，快充速度提升了40％。如果仍然坚持传统研发周期，产品一上市就可能落后。
与此同时，技术迭代进入了一场无休止的竞赛，智能驾驶芯片算力每18个月翻一番，800V高压快充、半固态电池等技术迅速落地，迫使车企加速推出新车型。特别是新兴势力和中小企业为了生存，不得不采取“激进迭代”的方式抢占市场。
不难看出，新能源汽车市场正形成“快鱼吃慢鱼”的局面。“新能源汽车市场的竞争激烈程度堪比手机市场。”吉林省汽车工业协会专家李博在接受《中国汽车报》记者采访时指出，为了抢占新能源汽车市场的新赛道，车企不得不持续缩短车型研发周期。
风险隐患引发关注
新能源车型的快速迭代带来了诸多“副作用”。“刚购买不到一年的新能源汽车，车企就推出了新款车型，增加了数十项配置，价格基本保持不变甚至有所降低，此外还有补贴政策，这让我们老车主的权益如何得到保障？”王涛提出疑问，认为这种做法相当于变相降价，从老车主身上“吸血”来补贴新车主。同时，老车主还面临着刚购买的车型迅速成为“旧款”，智能驾驶系统、电池技术等核心配置被新款车型大幅超越，从而产生强烈的“被抛弃感”和心理落差。
“车型更新换代的速度过快，不仅损害了我们的权益，还让我们产生了后悔感。”张逸林谈到，新款车型通常在功能上有显著升级，但价格并未随之上涨，导致老车主的二手车价值受损。这不仅损害了车企的口碑，也对品牌形象造成了负面影响。还有新能源汽车品牌车主反映，在快速迭代的潮流下，新车虽然配置数量增多，但内在品质却在下降，例如智能大屏经常无故黑屏、死机，屏幕显示叠字、乱码，手机App失灵无法打开车门等问题时有发生。智能配置的不智能，正是“萝卜快了不洗泥”的结果。
有车主反映，车型频繁迭代让用户对品牌失去了信任。一些车企为了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抢占份额，采取突然降价、无预兆改款等策略，忽视老车主的感受，引发了舆论争议。有的品牌对此不闻不问，有的甚至采取舆论“封堵”，反而激化了矛盾，损害了自己的品牌和口碑。从整个行业来看，这种做法也会降低用户黏性，导致消费者望而却步，造成销量下滑。
“汽车作为大宗商品，动辄30万～50万元的购车支出，如果2～3年间价值缩水40％至60％，普通家庭用户损失感强烈，肯定难以接受。”李博坦诚，当车主担心刚买的车很快贬值、权益受损时，会对整个新能源汽车行业产生信任危机，从而影响新能源汽车市场的健康及可持续发展。同时，快速迭代带来的高研发成本和售后服务压力，也可能迫使车企压缩成本，进而影响产品质量，形成恶性循环。
“新能源汽车的快速迭代使得新能源二手车市场更难做。”二手车商宋飞告诉记者，传统燃油车更新换代周期长，性能和配置变化相对缓慢，二手车残值较为稳定。但如今的新能源汽车迭代太快，导致车型在1～2年间就很快过时，老款车型在性能、续驶里程等方面与新款车型差距较大。消费者对新能源二手车的接受度大幅降低，认为其技术落后、续驶里程衰减快，从而使新能源二手车市场需求下降。这直接导致新能源二手车价格一降再降，形成“无人问津”的局面，严重影响整个二手车市场的生态和信心。
此外，夸大宣传、过度营销也引起了众多车主及消费者的反感。正如前段时间一些品牌纷纷自称的“永不自燃”、“高阶智驾全程无接管”，显然超越了现有法规的规范，直到小米SU7高速公路事故发生，主管部门再次强化监管，才终于不再夸海口。还有个别品牌将实验室数据包装成用户体验，甚至称其产品“绝对安全”；也有个别品牌在监管层尚未放开3级自动驾驶落地时，就通过视频演示“高速公路脱手驾驶”，对消费者产生了严重误导。“这些过度营销行为都脱离了技术和产品的本质，暴露出车企在市场利益面前失去底线，只想‘挣快钱’的不良心态，更容易埋下产品出现事故的风险和隐患。”曹鹤认为，还有品牌打着“组合式创新”的旗号，大肆宣传现阶段尚未落地的技术，并盲目整合先进技术，如将大模型、高精地图、激光雷达装上车，却未能在识别及决策系统的软件上解决适配问题，造成系统频繁误判等，都使车型快速迭代成为泡沫，在很大程度上牺牲了车主的利益。
技术积淀是“慢工细活”
对于新能源汽车来说，市场销量在某种程度上是衡量产品力的一个重要指标。车型的快速迭代，其目的无非是为了争夺销量和市场份额。如果摒弃“快速”更新的观念，慢迭代未必就不能取得良好的销量。数据显示，在国内20万～30万元的新能源汽车市场中，特斯拉Model 3和Model Y大多数情况下都位于前列，而这两款车型分别于2016年和2019年发布，至今未进行大幅改款。一项汽车产业咨询机构的调查显示，尽管其市场销量并非始终保持第一，但有43.7％的受访新能源车主认同特斯拉品牌。
“技术积淀，才是品牌在品质上突围的核心底气。”曹鹤认为，新能源品牌真正的技术优势源于长期的研发投入。从市场层面看，有的车企数十年如一日，依靠技术积淀形成核心技术优势，打磨产品；但也有部分新势力只希望快速抢占市场份额，大多依赖外购“通用型解决方案”，看似快速落地，却在一些核心技术、底层技术上难以确保产品品质，可能外观尚可，但越是快速迭代，车辆的内在性能及长期使用中出现的问题却越来越多。也许有所谓的“创新平台”，但其成熟度难以言表，也影响了产品品质的稳定性。
曹鹤提出，AI、芯片、电池等相关技术的进步加速，并不意味着车型开发就能相应加速。车型设计不是盲目的技术堆砌，既要集成众多先进技术，全面融合、打通这些技术并使之成为一个整体，也要确保其流畅、安全、稳定、可靠，并达到一系列专业技术标准等都是基础要求。只追求“快”去抢占市场利益，往往可能是欲速则不达。合乎逻辑和规律的“慢”，反而会使产品品质更有保障。
“产品的质量管控，也需要‘慢功夫’，这是穿越周期的品质防线。”天津大学教授姚春德谈到，在生产端，要实现全流程精细化管控，将质量管控渗透至每个环节；在产品全生命周期中，从研发到售后要形成闭环管理。而用较长时间进行深度研讨，作出前瞻性的质量设计往往比出现问题再补救更为重要。质量管控不是“质检关卡”，而是贯穿研发、制造、服务的系统工程。有的企业提出的“技术迭代虽快，品质积淀求慢”，把握节奏，在“慢”中提高效率的做法，正是技术积淀与有效率的迭代的最佳平衡。
时至今日，新能源汽车行业已经从“PPT造车”的噱头比拼，逐步回归到“技术厚度”与“品质精度”的硬核较量。当市场在一定程度上还沉迷于屏幕数量、算力参数的“显性迭代”时，那些在电池材料研发、整车热管理、制造工艺优化等“隐性领域”默默耕耘的企业，正用时间构筑拥有长远竞争力的品质壁垒。他们认识到，消费者需要的不是年年淘汰的“大号手机”和“电子玩具”，而是一辆性能可靠、品质上乘的“随行伙伴”。
“慢就是快”
构建高品质的新能源汽车产品，重塑消费者对产品和市场的信心，用适度的“慢”来对抗盲目的“快”，已成为行业面临的新挑战。“重视消费者价值，根据市场需求进行开发，才能在‘慢’品质中找到正确的方向。”李博指出，在坚持长期主义的“慢”节奏的同时，还必须密切关注消费者需求和市场升级的趋势，利用“技术积累＋市场需求”来增强产品的生命力，推动企业的可持续发展。
在“软件定义汽车”、“AI定义汽车”的新背景下，用户价值始终是产品开发的重要基础。“尽管需求趋向个性化，但对品质、性能、可靠性和服务的追求是共同的，这也是用户价值的核心所在。”姚春德表示，围绕用户需求，构建“技术＋情感”双驱动的用户价值体系，对于新能源汽车的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。重构用户价值体系的本质，是从“以产品为中心”转向“以用户为中心”的战略跃迁。只有让技术进步的红利覆盖产品全生命周期，惠及所有用户，才能让每一次产品迭代成为价值共鸣的触点，巩固品牌护城河。“真正的用户价值，从来不是单向的技术输出，而是双向的价值共生。”他强调。
放弃“快速迭代”，在“慢协同”中培养产业共生能力，被认为是新能源汽车行业生态进化的重要保障。最近，华为智能驾驶平台采用“硬件预埋＋算法渐进”的策略，实现了L2＋功能的3年持续升级，避免了因硬件代差导致的用户体验断层。这种“技术节奏管理”正在构建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创新生态，使供应链的协同效率提升了30％以上。长三角新能源汽车产业集群通过建立“技术共享平台＋检测认证中心”，将关键共性技术研发周期缩短了40％，这些模式都证明，产业竞争力的本质是系统协同能力，而非单一技术突破或盲目加速。
坚持高投入，长期持续研发，是一些汽车制造商在发展新能源汽车方面坚持长期主义的体现。正是这种“反周期”的布局，在“慢坚守”中锚定产业升级的方向，体现了高质量发展的宗旨。
“无论是‘慢研发’，还是稳扎稳打的全球化，一系列新能源汽车制造商已经开始从生态发展的视角去抓住发展的‘牛鼻子’。”李博表示，当新能源汽车产业逐步进入高质量发展阶段，真正的竞争优势不再是百米冲刺的快速度，而是马拉松式的价值坚守。从用户权益的长期“慢保护”到生态系统稳健的“慢构建”，从技术研发的“慢积累”到全球市场的“慢渗透”，这些与当前市场快节奏看似相悖的“慢动作”，实际上是破解产业内卷的关键。惟有在速度与温度之间找到平衡，在效率与公平之间建立共识，才能让新能源汽车产业真正从只看速度的“狂飙时代”，迈向高质量发展的“长盛时代”。
“‘慢’与‘快’始终是辩证的统一，新能源汽车发展的‘慢哲学’并不是对效率的否定，而是对价值创造规律的敬畏，也是中国汽车工业从制造大国迈向品牌强国的正确路径。”曹鹤认为，有了丰富的积淀和雄厚的实力，才能铸就符合发展的“速度与激情”。
